红周刊 作者 | 理森
编者按
越来越多的中国投资人在全球资本市场上发挥重要作用,但在1990年中国证券市场创立之初,第一批参与者就用所学的海外理念,在中国资本市场上施展拳脚,有的现在仍活跃着,有的则选择了退隐江湖。
张涵就是第一批建设者之一,他曾参与筹备鹏华基金管理公司,担任总经理助理兼基金管理部总监。2005年辞职,做了独立投资人。在中信出版社出版的《投资之道 全球杰出华人投资者访谈录》这本书中,作者理森与张涵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,对于今天的A股市场和公募基金仍有借鉴意义。《红周刊》编辑后分上、中、下三篇和读者分享。本文原标题为《张涵 生活方式决定投资高度》,访谈时间是2011年底。
精彩摘要:
像德国和日本这样的国家,任何时候它们都是强大的国家。它们每次被摧毁,每次都还能爬起来。这个世界是由创新来领着向前走的,是由劳动生产率提高领着向前走的。
我觉得深圳公司是中国所有企业的典范。像中兴、华为、中集、招商、平安、万科。你把那个股票代码上的深圳公司划掉了,可投资的公司一半都没了。
任何一个投资团体的水平,是由最长的那个板决定的,不是由平均的水平决定的。花很多钱去招一个人,这个人的高度决定公司的高度。
钱花得最值的地方,应该就是多看书、多去旅游。
投资的本质在于未来
未来的希望在于创新
理森:优秀的投资者,优秀的企业家,还要什么才构成完美的投资?
张涵:投资的本质其实还是未来。一些人也在讲未来,对一堆新兴行业有无数美好的希望,后来这些故事大部分都失败了,或者原来干的那个人他就没有坚信这个未来,或者他也没有那个性格的坚韧,这个东西只是他当时一刹那的冲动而已。
但投资从全世界来看,真的能够给你带来收益的还是未来。这些东西我觉得是能够让人类不断进步的,也都是一些我们可能现在看起来比较疯狂的想法,它最后能让人类不断地往前走,我觉得这些东西可能是很重要的。但这些东西其实建基于文化,建基于整个社会制度的配套。整个社会大家得宽容失败。
理森:你讲过一个埃及艳后的故事?
张涵:埃及艳后的故事不是我讲的,是我看来的。那时大概是2050年前吧,是托勒密家族的最后一代,如果她那个年代有100美元(她是肯定有的,尽管那时候没有美元),每年2%收益,到现在,可以给全世界60亿人口每人分50亿美元。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故事。如果去看古希腊的话,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,那个时候有了非常文明的标志。你现在跟我们这些人讲,每年只挣2%,我们会觉得是个笑话,或者觉得太没有能力了。可你要在2050年前,每年挣2%,现在这个数字是个天文数字,一个你不敢想的数字。回溯历史,其实历史的进步是非常缓慢的,所谓每年2%不就是进步吗?是非常缓慢的,什么时候开始好起来?就是工业革命,这个财富迅速创造出来。近200年可能创造了全世界99%以上的财富。过去5000年,可能就只创造了百分之零点几的财富。
理森:什么是财富?是用货币去衡量吗?是用实物去衡量吗?
张涵:我觉得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。巴菲特最近讲了一个故事。他为什么说黄金高估?他说全世界有史以来,有记载的黄金,有人说是16万吨,有人说是10万吨,但你按16万吨算的话,基本上就是一个20米×20米×20米的立方体,还没有我们这栋楼体积大。就是这样一个黄金立方体。它代表的财富是多少呢?我当时算了一个数,好像是64万亿人民币,大概是10万亿美元,比美国股市略小。
但如果让你选择,你会去选择一个20米见方的黄金,还是会选择一个能够源源不断给你创造价值的股票市场?就好像石油,当时到了每桶140美元的时候,你去算一算,就仅中东地底下埋的石油大概就相当于全美国的股票市场的价格。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算的话,最后你会觉得油价肯定是高估的,巴菲特这么一算,他觉得肯定黄金价格是高估的。他说傻瓜也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立方体,而不去选择一个有生命力的、能够给你创造价值的、新的事物不断涌现的东西。
其实社会财富就是工业革命以后创造出来的,然后社会进步的本质也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。所以讲这些故事,是挺有意义的,就是财富到底是怎么创造出来的?是工业革命以后创造出来的。然后这个东西能不能持续?如果持续的话,财富就会继续创造。如果不能持续了,2%都是奢望。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东西。那为什么会有工业革命?就要看欧洲历史。
理森:工业革命为什么没有在亚洲发生?中国为什么缺少创新?
张涵:工业革命没有在亚洲、南美、北美,全世界这么多人口的地方发生,为什么会在欧洲发生?回头看看那个年代的历史,从一七七几年开始,一直到现在,每天都会有无数的奇思妙想。我们中学大学学的那些科学的东西,都是100多前年就被一大堆人做出来了。今天去理解什么波粒二象性,去理解量子力学,理解相对论,我们都很困难,那时他们那些伟大的人,居然就把所有东西都想出来了。这些东西怎么产生的?它一定有传统,然后有制度。所以这个社会进步,比如说希腊靠航海,罗马靠修路,后面工业革命是靠图书馆和印刷,靠宗教改革,所有这些东西最后导致了文艺复兴,解放了思想,最后就一路走到今天了。
这个社会最终能够引领向前进的,还是创新。而创新是一个配套工程,是整个制度和人们思想的解放。如果你看到我们现在,控制越来越加深,多亏有了互联网,导致了信息的流转,你老靠这种控制的话,最后一定是扼杀活力,走到后来就是无本之源。我记得当年杨小凯跟林毅夫争论后发优势和后发劣势,林毅夫觉得我们有后发优势,杨小凯觉得后发是劣势,因为你后发你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学,就没有创新。而先发的人永远在前面打开一片新天地。最后习惯了别人的创新。我觉得杨小凯看得更深。
理森:有一次我坐飞机,一个老外坐在我旁边,就跟他吵起来了。他说你们中国除了历史上那四大发明以外,现在发明什么东西了?有什么东西是你们发明的,你说出来。我哑口无言。
张涵:投资的本质在于未来、未来的希望在于创新。大到人类社会,中到一个国家,小到一个企业,都是这样的。
理森:中国是从上至下的体制嘛,你只能期望从上至下,随着历史的变化,当这个生产关系越来越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的时候,它会有些微调,或者有一些很大的调整。那么从企业来说,是否由企业推动了一些创新呢?
张涵:从中国政治的传统来说,士、农、工、商,把工、商放在后面,把士、农放在前面,它这个排序,就是一个不鼓励创新的排序,就是一个鼓励稳定的排序。还有不患寡,患不均,这也是一个不鼓励创新的东西。大家总是一有机会就会搞平均主义,其实真正鼓励创新的话,在传统上我们找不到。中国人民勤劳这方面也是没问题的,模仿能力强也是没问题的,我觉得真正要能做到,自上而下肯定会是的。自下而上就麻烦了,变成了历史循环,一次一次农民起义。所以自上而下其实是要用制度来保护创新的存在。
还有一个在分饼上,我觉得分饼是非常非常难的。邓小平同志讲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,就是先别考虑分饼的事,先做饼,挺好。做到一定程度,现在要分饼了,如果分饼分不好,就没有人做饼了,最后就没饼了。咱们经历了那么多时代,黄仁宇讲中国过去就是靠自我管制。过去封建社会里面,中国就靠村子里面什么保甲制啊,什么宗祠自我管制的。没有外面的管制能力。到了今天这个社会,政府有了管制能力,政府也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。因为最后大政府一定是手越伸越长,什么东西都管,最后你还弄了一大堆国企。政府如果把更多的资源集中到它那儿,又通过国企来干预经济过程的话,这个创新就完了。所以像美国淡水学派,最不赞成的就是加税,他认为你政府要那么多钱干吗?他们提出“饿死巨灵”,他们觉得政府就是巨大的幽灵,一定要把它饿着,让它不断跟我借钱,这样才能控制它的破坏力。否则它要是越长越大,它的破坏力就会不得了。
理森:鼓励创新,看样子这是不可能的。不可能的。政府只能够小政府,管得越少越好是一个重要课题。
张涵:深圳对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城市,它原来是一个10万人口的小渔村,现在变成了1000万人口的大城市,所有的国有企业基本上都死掉了,是一个基本没有国企的地方。然后政府原来是小政府,很小,你原来管10万人的政府,没有一下子膨胀成那样,很多东西你管不到,就像我们警察编制永远是不够的。结果哪天政府一大了,它能够管得多了,就麻烦了。
理森:照顾得无微不至地干预。
张涵:对。你恨不得什么东西都要跟政府讲,比如你的发展方向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他觉得到深圳好,所以他觉得在深圳这个环境里面他比较适应。我觉得应该让每一个政府、每一个市长回去都给大家讲讲这个东西,让大家读读。
理森:从政治经济学来说,政府也是利益团体,不仅是中国,即使美国这样的体制,或者欧洲这样的体制,其实本质上没什么差别,它也是一个群体。尤其在中国这种双轨制的经济下面,它是有强烈的扩张的冲动。他也是理性人,对吧?
张涵:这个我觉得就要靠上面的人来管嘛。从帕金森定律来说,最后一定是1变2,2变4,4变8,每一个人都在自己手下安两个脚,最后一定是无限膨胀。然后人多了以后就要找事干,本来不该批的也批。本来你现在8个人的编制,我给你砍成4个人,很多东西可批可不批的,那就不批了。如果砍到2个人,你能批的东西就更少了,也许社会效率就提高了,绝不是降低了。
理森:从微观层面看,你观察研究了那么多企业,咱们中国企业创新能力在是哪一水平?
张涵:我就先从创新来说吧!我觉得深圳公司是中国所有企业的典范。像中兴、华为、中集、招商、平安、万科。你把那个股票代码上的深圳公司划掉了,可投资的公司一半都没了。
我觉得这不是偶然的,为什么深圳1000万人口,2000平方公里的土地,在中国什么东西它都占不到1%,然后能够产生可投资公司的一半。有人说浙江怎么样,我说浙江也挺好,浙江叫不管制,让你的本能释放出来。我说这种本能可能是小学毕业的本能,所以出了无数的企业。这种企业经济学界总结叫“小狗经济”。深圳呢?是把你的本能释放出来以后,告诉你前面有个远景,所以深圳的企业可能是大学毕业的企业。大家都把本能释放出来以后,有更远大的理想,所以深圳就会出这种大公司。而浙江的很多企业最后做到一定程度做不动以后,就出炒家,出一大堆炒房、到山西炒煤矿的,什么地方的炒房团、放高利贷的,温州是一个代表。所以我一直觉得这其实反映了一个地方的后劲,有没有未来。中国的创新,如果说从上至下,拿深圳当模板就好了。
投资没有接班人
理森:你原来说过投资总监的高度决定了公司的投资高度?
张涵:对。我觉得很多公司建立投资团队,无论基金也好,私募也好,在这个上面是有误区的。任何一个投资团体的水平,是由最长的那个板决定的,不是由平均的水平决定的。很多人没有这个认识,他们总是去花很多钱,去招了很多人,他们不知道要花很多钱去招一个人。这个人的高度决定公司的高度。
就共同基金经理个人而言,他们大多是名校出身,从小到大一直处于顺境中,而顺境中的基金经理能不能正视自己、能不能听进批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,尤其是牛市来了以后,每人每年都赚百分之六七十,不少人都觉得这是自己的能耐,却忽视了市场的力量,这是比较危险的。投资的一个重要准则是控制风险,每次投资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能不能承受风险,而取得收益特别是超额收益是命好,跟能力关系不大。所以,在顺境时要正视自己,多想想自己能力的不足和知识结构的缺陷,这对基金经理个人的成长,对整个行业的成长都有帮助。
理森:有人说过,投资是学会的,不是教会的。
张涵:这个我不完全同意。大家对投资团队的理解,我觉得是有偏颇的。其实投资是一种生活方式,而很多人管理投资团队没有从生活方式这个角度来约束或选择,而更多的是从制度、流程、方法上入手。其实制度流程如果做好了,就让它成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。
投资管理是一个孤寂的行业,有时很残酷,好就是好,不好就是不好,没有任何借口,能忍受这种折磨的人少之又少。这个行业,年龄不是劣势,但要几十年如一日保持激情和热爱,确实不易。这就需要身教胜于言传,就是你自己的生活方式首先就得在这个里面,你得比别人更用功,然后你才能把这个团队往前带,注重历练自己的投资,历练这个团队的投资,让大家能看到这种生活方式的意义。
理森:我也觉得领军人物很重要。有时候没有领军人物整个公司就感觉缺了一点什么。有的公司,走了一个人,好像这个人的影子还在公司一直存在。
张涵:不会持续很久,这个人走了,因为生活方式是不能强加给别人的。一定要他发自内心来接受,或者说他自己来寻找适合他的生活方式吧!所以投资这个东西,没有继承人。比如说巴菲特要想把他这个班接下去,他是痴心梦想,无论他怎么选接班人,也是不可让他的精神延续下去的。比如索罗斯想让他的精神延续下去,也是不可能的。
投资没有接班人。某个人离开了,那些东西、所有东西就会慢慢地消散,就像你说的,他那个气味可能还留下来一点,但是过个三五年的,这个气味就散完了。这个东西不可能延续的,将来谁来接这个班,就慢慢地又打上这个人的烙印。
理森:你对年轻的投资经理有什么建议?
张涵:我觉得还是多读书吧!多读书才能多思考,然后才能够融会贯通。读书读得少了,懂一点就觉得自己懂很多,然后多读了以后,才能够把所有的东西串起来,才知道因果,就不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。
读书影响的是人的思想高度,让人求仁得仁。比如曾是投资伙伴的索罗斯和罗杰斯,两个人都是天才,也都很努力。罗杰斯为什么那么努力,是为了赚钱过好日子;而索罗斯赚钱是为了改变社会,所以大家都求仁得仁,罗杰斯变成了富人、职业投资家,而索罗斯变成了哲学家、社会活动家。两个人都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,而性格和高度的不同使他们最后成为不同的人。如果肯努力,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,但最后决定一个人成就大小的是他的高度。
金庸的武侠小说,我很喜欢读。金庸的小说就是香港各时代精神的武侠演绎。金庸开始写的郭靖代表了60年代的香港,令狐冲是70年代的香港,韦小宝象征80年代的香港。60年代想取得成功,要像郭靖,命好、运气好和自己勤奋肯努力;70年代要学令狐冲,聪明、机遇好、出身好和有原则;80年代的韦小宝,绝顶聪明、出身市井、处世圆滑、命好也有原则。金庸很厉害,看透了香港社会上取得成功的本质,然后表达出来。
我以前特别喜欢理想主义的作品,比如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,这些书影响人的一生,所以我们还有点理想,不是得过且过的。
理森:最近在看什么?
张涵:我最近在看欧洲历史。从古希腊慢慢地看,看到现在,然后想想那些大的变化。
然后就是多看看宗教。全世界到现在为止,剩下来为什么都是教堂?这个我觉得也是挺重要的。不完全是经过战争没太毁灭,因为宗教在理财方面很重要,它树立了精神信仰,然后很多人最后就把东西捐给它,死了把财产捐给它,活着的时候也捐财产给它。他们拿了这些东西,绝大部分都买成土地,然后再出租。出租以后等到土地越来越多,财富越来越多以后,就建图书馆,于是召集了很多人来研究图书。然后招来那些人,比如哥白尼、布鲁诺,他们学着学着就学出了科学,学科学以后他们就发现世界不是上帝创造的。因为最有钱的就是教会,你没有钱就没法搞研究嘛,教会养了一帮人来研究神学,最后科学就发展了,最后就有了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,有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。社会就是在这种不经意中间一点点地变化到现在,然后到今天变成了科学知识。
《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》,马克斯·韦伯那本书,讲得还是挺好的。我觉得还是以前书读得太少,忙于事务,每天忙着开会,无聊的会,看无聊的文件,签无聊的东西,然后发现有那工夫真还不如好好看点书,多旅游旅游。所谓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还是挺重要的。行万里路不仅仅是去看风景,比如你去欧洲看看地理,看看那些留下来的东西,了解了人类文明一脉相承,其实挺重要的。所以钱花得最值的地方,应该就是多看书、多去旅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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